奈哲爾。
這是一個很有名的名字,如何有名就要說起冗長的歷史。
星曆12649年,一千多年前。
未知的入侵者,蟲族,入侵了人類版圖,面對這樣的強敵,即使聯邦與帝國聯合起來抵禦外敵,卻還是讓人類幾近滅亡,直到不被重視的嚮導也被劃進戰力。
然而人類反攻的開始、是在戰期最後的一百年。
由後世稱為五英豪的五位英雄人物帶領人類反撲蟲族,並且侵入蟲族母星暗殺了蟲族女王。
五位英豪裡,有兩位是哨兵,其中一位以暗殺著稱、獵殺了無數蟲族大將,甚至奪去女王性命的男哨兵,就叫做奈哲爾。
於是乎,戰爭剛結束時,這個名字被無數望子成龍的父母,充滿寓意地為孩子命名。
——換個方式說,這是個超級菜市場名。
而且對艾維斯這個世代而言,戰爭剛結束的時期、約莫80年前,大約也就是他們的父母出生的時代。
——不只是超級菜市場名,還是叔伯輩的長輩才會取的老土菜市場名。
奈哲爾後來還是常常來店裡吃飯,而艾維斯剛開始直呼其名時,念著念著,偶爾還會不小心笑出來,雖然奈哲爾總是只用無奈又縱容的不跟他計較,但是艾維斯還是感應到了奈哲爾隱隱約約透出的尷尬——於是喊得更開心。
奈哲爾除了是英雄哨兵之名之外,最原本的意思其實很簡單:「黑頭髮的男人。」而就這點來看,『奈哲爾』與他那頭微捲的黑髮還是很般配。
而等到艾維斯看見奈哲爾的量子獸之後,就覺得更為適合了。
那次正值下午的低峰期,艾維斯在廚房研發新菜單,在片牛肉的手卻倏地停了下來,回頭看了看通往外場的門,猶豫片刻之後才提起菜刀繼續片肉。
多年友人兼合夥人兼廚師之一的亞岱爾,原本還有點不知所謂,但是接過工讀的服務生手上的點菜單後,那一如往常的餐點,再加上了艾維斯的異常之後——亞岱爾用鄙視的眼神直直地打在艾維斯臉上。
「……幹嘛?」艾維斯嘟囔問。
亞岱爾面無表情的道:「你居然這麼容易就要被哨兵拐走了?你當初不是信誓旦旦的說要跟普通女人結婚嗎?」
艾維斯差點在微濕的廚房地板上滑倒,不可置信的睜大深藍色的雙眼,看起來一臉誠懇地微笑:「說什麼呢?奈哲爾只是普通朋友啦朋友,你不要因為他是個哨兵就歧視他。」
「喔是喔,呵。(棒讀)」亞岱爾收回了視線,把魚排滑進鍋裡開始慢煎。
「……」艾維斯被嘲諷了好大一下,被噎得說不出話來。
魚排的香味漸漸散開,艾維斯腳下的影子微微揚起波動,一隻白底黑斑的埃及貓從陰影裡爬了出來,貓兒在艾維斯伸了個大懶腰,舒服的連爪子都張開來,露出梅花般的小肉球,接著跳上料理台,蹲在亞岱爾的鍋子旁、盯著漸漸變成金黃色的魚排看。
「……亞岱爾。」
艾維斯無聲勝有聲的視線讓亞岱爾心神領會,「斑斑跑出來了?」
斑斑是艾維斯的量子獸,是一隻優雅而溫馴的貓,而就量子獸代表主人精神狀態的事實而言——艾維斯在嚮導學校歷教多年、閱人無數的教官曾經評論過,「如果貓科是傲嬌的代表,埃及貓就是比較不傲嬌,但還是傲嬌的一群。」
拜此所賜,艾維斯在嚮導學校的綽號一直是『微傲嬌』——這是題外話。
亞岱爾感嘆地道:「明明不是真貓,為什麼對魚排這麼有興趣啊?看得到吃不到也太可憐了吧。」
是的,斑斑這隻量子貓常常在亞岱爾煎魚時冒出來看,理由很簡單。
「吃得到啊。」艾維斯信誓旦旦地說。
「………量子獸什麼時候多了這個功能?」
嚮導搖搖手指,一副你太天真了的樣子,「當然是我來吃啊。」
「……」
量子獸是哨兵嚮導的人格分化,艾維斯跟斑斑其實就是同一個存在,所以讓艾維斯吃、相同於讓斑斑吃,這個調論是正確的。
但多數普通人很難理解這個概念,比如面前幫自己的量子獸取了斑斑這個羞恥的名字、現在又不給魚吃的亞岱爾。
「自己是不會煎喔。」
「很麻煩欸,超級會黏的,而且油煙很大。」
「……我就不麻煩嗎?」
多年好友兼工作夥伴的兩人鬥嘴起來,,還因為顧慮食品衛生問題,丟下了鍋鏟跟肉刀,站了三公尺遠才開始吵。
量子貓則看戲了一陣子,發現沒什麼有趣的事發生後就搖著尾巴從送餐口溜出去了外場。
艾維斯看了一眼量子貓幾個優雅的起跳就從視線中消失,也不阻止它,接著把精神聯繫稍微弄模糊一點,放著自己的量子獸去探險——有次聯繫太清晰了,有個女客人穿著裙子、從量子貓旁邊走過時,斑斑什麼都看見了,於是艾維斯也什麼都看見了。
應該不會有事的,大不了每隔一陣子就檢查一下量子獸的狀況。
埃及貓斑斑從送餐口出來時,店裡沒什麼人,只有一個工讀服務生在開著終端刷網頁偷懶,以及一個坐在窗邊的哨兵——奈哲爾單手支著腦袋、靠在牆上,正閉著雙眼在打瞌睡,伸長的脖頸露著宛如項圈般的金屬圓環,在陽光下微微反射著溫暖的橘光。
無聊的貓兒繞著服務生的腿轉了幾圈,喵喵叫了幾聲,最後沒趣的準備窩在角落睡覺算了——此時斑斑看見了前一位客人走掉時沒好好關上的大門。
那條門縫努力鑽一鑽的話,應該還是出得去!
艾維斯年輕時叛逆又愛冒險的精神雖然被現實以及年齡壓抑住了,但是在很低的機率下、偶爾還是會爆發——在量子獸的身上顯現。
斑斑蹭過了貓腦袋,把前爪往前伸,想要減少肩膀的寬度、把上半身蹭出去,就在它要成功時,一隻大大的爪子從它的腦袋上向門外伸,然後彎著腳掌把量子貓勾了回來。
斑斑一時先是傻住,接著憤怒的喵喵叫,趁對方爪子沒什麼出力趕緊掙脫出來,繼續往門縫鑽。
——然後再次被撈了回來。
再試、再撈、再試、再撈、再試、再撈!
量子貓大怒,以被輕輕按在肉掌下的姿勢扭過身來,死死咬上對方的腳踝,還用後腳用力蹬、奮力撕咬,亂抓亂咬了一陣子——然而顯然沒什麼用,在斑斑以為它給了對方好好一頓教訓之後,準備大搖大擺的出店門時,又被撈了回來。
這次爪子按得比較大力,無視斑斑憤怒的喵叫聲,把貓推得遠一些後,挪了挪巨大的身子,靠著門、把縫隙整個擋住。
斑斑氣壞了,憤怒的量子貓宛如勇者一樣的撲上了大怪獸!
——察覺到量子獸異常躁動的艾維斯一從廚房出來,就看見斑斑一屁股坐在一隻德國牡羊犬的臉上,氣呼呼的咬著黑褐色的短耳,至於溫馴的大型犬就把腦袋擱在地上,任著埃及貓在自己臉上撒野。
……總覺得,這個畫面很有既視感,艾維斯捂著臉想。
艾維斯把閒閒沒事的服務生趕進廚房裡打掃,一轉頭就看見了牧羊犬正用濕漉漉的眼睛盯著他看——店裡當然不會憑空冒出一隻大狗兒,於是艾維斯的視線落在了睡得似乎很不安穩的哨兵身上。
他都不知道要吐槽身為一個敏感的哨兵,居然在非靜音室的房間睡著,這五感能力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;或是自己的量子獸被欺負成這樣了,精神上的影響應該不小,在這種情況下、還是堅持要睡覺的奈哲爾是有多睏。
艾維斯用精神連結得知斑斑到底做了什麼,但是那是自己的另一個分身,要罵也不知道從何罵起,只能把量子貓的情緒安撫下來、再抱在懷裡,不讓它去欺負好脾氣的狗狗。
德國牧羊犬默默的踱步過來,坐在艾維斯腳邊,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掃了掃艾維斯的小腿,艾維斯才發現它大隻得有點誇張,耳朵尖的高度就到了艾維斯的腰,而且毛色也比一般的德國牧羊犬再黑上許多,大概不是純種狗。
艾維斯其實是犬派的,尤其喜歡毛茸茸的大型犬,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牧羊犬的腦袋、揉揉軟軟的狗耳朵,一邊心虛的瞄瞄奈哲爾,害怕哨兵突然醒來、會發現自己在摸他的量子獸——在未經主人同意,觸摸他人的量子獸其實是很失禮的,量子獸一旦受傷,主人的精神會受到極嚴重的傷害。
「……你在幹嘛?」亞岱爾身為普通人的視線裡,看見了店裡的看板郎用詭異的姿勢站在那裡,一手繞在腹部前,一手伸出、放在半空中。
「沒幹嘛。」艾維斯故作嚴肅的咳了咳,「我家的量子獸在欺負別人。」
「……這個哨兵的量子獸?」亞岱爾聳聳肩、表示不感興趣。亞岱爾把餐點放在奈哲爾的桌子上,準備把睡著的哨兵叫醒,卻被艾維斯阻止了。
「等等等、不要叫他,讓我再摸一下。」艾維斯乾脆把斑斑給放了,用兩手搓揉起牧羊犬的腮邊,黑色大狗兒十分配合的仰著腦袋,被冷落的量子貓則撲上毛茸茸的大尾巴,又追又咬的。
「……是好了沒?」
「再給我一分鐘!」艾維斯把牧羊犬翻了個面,開始擼柔軟的腹毛,「好軟喔喔喔…」
「時間到。」
「你的一分鐘好短!!!」艾維斯悲憤交加的怒吼著,奈哲爾被驚動得動了動手臂,嚮導連忙降低了音量,「你知道現在的時代能摸到大狗的機會有多少嗎?」
「……大狗?」亞岱爾瞇起了眼睛,語氣有一點兒危險。
艾維斯為一時的說溜嘴後悔不已,如果說艾維斯是A級狗控,亞岱爾就是SSS級。
「……沒有啦,我開玩笑的,是…是科摩多巨蜥啦。」
「當我白癡嗎!你現在是在擼鱗片嗎!」
艾維斯嘖了一聲,把斑斑在亞岱爾的意識裡現形,並且把量子貓丟給了亞岱爾,「大放送,貓給你摸。」
「敷衍我嗎!」亞岱爾怒吼了一聲,一把接住了埃及貓,熟練的揉著斑斑的下顎,「是薩摩耶嗎!還是黃金獵犬!該不會是德國牧羊犬吧!」
「……」猜的真準。
「開權限給我!哨兵!不要再睡了!」亞岱爾轉頭準備去把奈哲爾弄醒,卻一把被艾維斯架住,「放開我艾維斯你個叛徒!」
「奈哲爾醒了就換我不能擼毛了!亞岱爾你不要跟我對著幹!」
——奈哲爾被吵醒的時候正對上了一臉懵然的服務生的視線,往窗外一看,有兩三個人正在店外圍觀葡萄藤的兩個店主正在吵架,自己的量子獸還夾在兩個鬥嘴的男人中間。
……什麼狀況?
奈哲爾眨了眨眼,好不容易在亞岱爾的『趕快讓我摸』,以及艾維斯的『我真的沒有摸』中,搞清楚來龍去脈後淡淡地笑了笑,「如果它願意,那就沒問題。」
奈哲爾的態度有些違和,艾維斯狐疑的看了他幾眼,但還是保持一貫的笑容,沒有多做表示。
奈哲爾對亞岱爾開啟了權限——冷面冷情的主廚一回頭看到蹲在桌邊,甩著尾巴、讓埃及貓斑斑撲著玩的的德國牧羊犬,差點潸然淚下,「我有生之年…居然看得到活生生的德國牧羊犬…」
那不是活生生的啦……艾維斯面上一臉清俊笑意,卻在心裡吐槽。
但是好友已經一臉感動的埋進狗狗毛茸茸的溫柔鄉,開始過於興奮的講起垃圾話,「我做為娘家人、承認你了哨兵!你現在可以把艾維斯帶回家標記了——把狗狗留下來就好!慢走不送!」
「不要趁機把我賣掉。」艾維斯抽搐著嘴角、努力維持笑容地對亞岱爾抗議,接著轉頭對著低著頭切著魚排的奈哲爾:「你不要偷笑!」
「所以有幫牠取名字嗎?」
亞岱爾的提問讓哨兵陷入微妙的尷尬——艾維斯太懂這種感覺了,多年前亞岱爾第一次看見他的量子貓時也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。
要說的話,就是有人指著男人的小道具問,「你有幫你的小oo取名字嗎?」
當時性格很衝的嚮導露出了吃到屎一般的表情,但這位個性溫和的哨兵一邊吃飯,一邊淡淡地回答:「沒有…它沒有名字。」
「要那我幫牠取一個吧?」
——而這大概就是有人指著小道具問:「我幫你的oo取名字吧?」的尷尬程度,艾維斯略帶憐憫的看著嘴角猛地抽了一下的奈哲爾一眼。
「不用了,謝謝。」
「可惡…」亞岱爾不死心的把咬牧羊犬咬得津津有味的斑斑抱了起來,「艾維斯的貓也是我取的名字啊,斑斑,很可愛對吧?我的品味很好的。」
「……斑斑?」奈哲爾看了外型大氣優雅的埃及貓一眼,「還是不用了,它並不需要,多謝。」
「我想想…要叫黑黑還是毛毛呢…」亞岱爾形象全無的用臉蹭著狗兒的頸子,一臉幸福。
——已經不聽人說話了。(而且品味真的很差。)
撇開發瘋的老友,艾維斯看著正在吃飯的哨兵,總覺得他的情緒與精神狀況不太對,低低問了一句:「…你沒事吧?」
奈哲爾先是微微地愣住,接著揉了揉臉,微笑道說:「沒事,昨天太晚睡了。」
「所以才這麼晚吃午餐?」艾維斯沉吟了一聲,雖然覺得有些逾越太依舊開口問道:「你幹嘛去了,這麼晚睡?」
「打電動。」
「……」艾維斯覺得自己的擔心全白費了,忍不住瞪他兩眼,「你以為你是頹廢的大學生嗎?老人家就給我好好的早睡早起在公園打太極拳!」
「你這句話充滿了歧視,艾維斯。」奈哲爾略略底下腦袋、溫和的垂著眉眼輕笑著。
艾維斯看了哨兵一眼,又看了被亞岱爾各種四處揉揉搓搓、依然毫無脾氣的黑色大狗,下意識的脫口而出,「你跟你的量子獸還挺相襯的。」
奈哲爾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十分微妙,「…也許是吧。」
艾維斯望進哨兵晦澀的灰藍色眼睛裡,突然理解奈哲爾對他的量子獸所表現出的違和感從何而來。
——奈哲爾並不喜歡他的量子獸。
艾維斯也曾經因為埃及貓被取了個微傲嬌的羞恥綽號,但是他並沒有因此不喜歡自己的量子獸,畢竟,那就是自己的一部分,很少人能十足十的厭憎自己。
而從奈哲爾的情緒波裡,艾維斯解讀出隱晦但是大量的負面波動,跟量子獸的情況結合做判斷——換言之,奈哲爾有相當嚴重的自我厭惡或是厭世的傾向。
艾維斯睜大雙眼,不知是被奈哲爾的情緒波影響,還是太過驚訝,臉上的笑容褪了個乾淨,「奈哲爾……?」
「——艾維斯。」哨兵收乾淨了暴露的情緒,雖然被嚮導窺探到了隱蔽的內心世界,他也只是低穩、溫和如常的說:「我得走了,可以幫我結帳嗎?」
「……好。」
奈哲爾收回了亞岱爾的權限,被主廚威脅了好一陣子,最後在下次一定還會讓他摸量子獸摸個開心,主廚才好心情的跑進廚房,開始準備晚餐時段的備料。
艾維斯站在櫃前替奈哲爾結帳,把終端遞給奈哲爾時,還是直白地對他道歉,「抱歉,我不是有意窺探你的情緒。」
「不,艾維斯,我並沒有生氣。」奈哲爾的語氣聽起來既溫和又滿是包容,簡直像個慈祥的老爺爺,在年輕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違和,「你關心我,我十分感激。」
艾維斯霎時說不出什麼話來,雖然不清楚奈哲爾為什麼如此自厭,但是他也未必不能理解,人生總是有太多太多的無奈與苦難,哨兵嚮導跟普通人一樣,心裡也是會因此得病。
嚮導沉默了片刻,最後以一貫的鞠躬與微笑送走了哨兵。
倘若艾維斯看見了接下來的情況,身為嚮導學校的資優生,他必定能下出更精準的判斷,那就是叫奈哲爾快快回去軍部、申請幾次精神治療。
走出店門不遠的奈哲爾在無人的街角停了下來,並輕聲道:「回來。」
黑色德國牧羊犬瞬間伏低了身子,露出牙齒對奈哲爾低吼,兇狠的露出了血紅的牙齦,在艾維斯、亞岱爾面前展現的溫和蕩然無存。
「回來。」奈哲爾臉色未變,只是灰藍色的宛如要凍結一般的冷凝,但是量子獸依然完全不聽話,甚至開始對他低吠。
奈哲爾對量子獸絲毫不寬容,他右手虛握、微微向後拉,量子獸像是被項圈拖行一般的被拉了過來,四肢緊緊抓地的爪子被扯得出血,反饋至奈哲爾的腦袋就是一片鈍痛,最後德國牧羊犬被扯回了精神內,而奈哲爾的臉色也十分蒼白。
——在病例上十分稀少,但可以確定的是,被量子獸厭惡的哨兵嚮導,往往有嚴重的自毀傾向。
奈哲爾在離開前往葡萄藤的方向看了幾眼,雙眼的色澤依然晦澀,晦澀得接近蒼老,蒼老得接近衰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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